班丹拉姆(dpalldanlhamo),是“西藏佛教萬神殿中居首席的女護法神”。在藏傳佛教各教派中普遍受推崇,尤其深受歷代達賴喇嘛們的崇信,為格魯派內屬神。她外表兇悍、性格暴戾,化身眾多。不僅在西藏,在蒙古地區班丹拉姆信仰也源遠流長。但是,在吐魯番出土文獻(1902年)中有一篇14世紀初的班丹拉姆讚頌詩一直被認為是大黑天摩訶迦羅(Mahākāla)的讚頌詩。這是因為原詩中運用了班丹拉姆女神的梵文名稱,而這梵文名稱不為人們所熟悉而被當作了大黑天摩訶迦羅。在漢文中,也存在一些有關班丹拉姆名稱的困惑,即班丹拉姆的音譯名稱“吉祥天女”和印度教財富女神“吉祥天女”之間混淆不清。鑒於以上情況,本文從班丹拉姆的漢文意譯名稱出發,探索其梵、藏文化中的來龍去脈以及對應女神。在此基礎上討論吐魯番出土蒙古文班丹拉姆頌,并為其正名。
一、漢文中的“班丹拉姆”或兩個“吉祥天女”
“班丹拉姆”这个名字是藏文“དཔལ་ལྡན་ལྷ་མོ”(dpalldanlhamo)的音譯,意譯為“吉祥天女”或“吉祥天母”,梵文為“श्रीदेवी”(śrīdevī,śrī吉祥、devī女神)。而在梵文中“śrīdevī”是個泛指名詞,並不是特指某個女神,在一個文本中它具體指哪位女神,要根據其語境而定。印度教大神毗濕奴(Viṣṇu)的配偶、财富女神“拉克什米”(Lakṣmī)在漢語中也叫“吉祥天女”。也許正因為出現了兩個“吉祥天女”,人們常常把班丹拉姆和拉克什米相连或混淆,认为藏傳佛教護法神班丹拉姆的印度教對應女神為印度教财富女神拉克什米(Lakṣmī)。例如:
班丹拉姆護法神起初是印度的一位神靈,梵文音譯為羅乞什米(拉克什米),是婆羅門教和印度教掌管命運、財富的女神。在釋迦牟尼創立佛教後,該神被吸收到了佛教的神靈體系中。[①]
拉克什米(Lakṣmī),詞義為吉祥、美麗、財富、幸運等,象征吉祥与财富,故稱“吉祥天女”。在印度攪乳海神話中,當天神和阿修羅為了提煉出不死甘露而一起攪拌乳海之時,光彩奪目的美麗女神拉克什米從乳海中升起,成為了毗濕奴之妻。她與毗濕奴所代表的正義善行密不可分,因而也稱她為“大功德天”。被納入佛教後,她常與掌管財富的毗沙門天相連,或其妹或明妃。可還有人甚至把攪乳海神話中的主人公拉克什米直接替換成了班丹拉姆:
……他們(指天神和阿修羅——引者)在激戰之時兇猛地攪動乳海,此時班丹拉姆從海底的漩渦誕生,她身著白衣、手持蓮花、美麗無比,使眾天神大為驚異,並獲得“乳海之女”的稱號。[②]
還有一篇把兩個“吉祥天女”完全混雜在一起的文章是《吉祥天女儀軌及功能在青藏高原民間信仰中的流變》[③],從題目中并不能看出這裡所說的“吉祥天女”到底是班丹拉姆還是拉克什米?文章中把二者的信息都疊加在一起,根本沒有分開對待,從而班丹拉姆成了大功德天拉克什米,從攪乳海中誕,生掌管財富;拉克什米卻乘騎騾子(班丹拉姆的坐騎),保護著拉薩城,成為了格魯派的最高信崇。這完全是陰差陽錯、張冠李戴。那麼,除了名字的巧合之外,她們還有沒有其他關聯?或者上述文章僅僅是因名字而起的誤會?
關於班丹拉姆的印度教來源,還有一種更有說服力的觀點,認為印度教大神濕婆(Śiva)之妻雪山女神帕爾瓦蒂(Pārvatī)的憤怒化身迦梨(Kālī,又叫時母)女神才是班丹拉姆的對應女神。《印度神靈之探秘》作者馬維光先生也認同這一觀點,并對“把大功德天(Sri Dvi,吉祥天母)的名號冠在了這位女神(指班丹拉姆——引者)的頭上”表示耿耿於懷,最終認為“吉祥天母(指班丹拉姆——引者)實際成為冠上大功德天(指拉克什米——引者)的名號、具有時母的特征,將兩個最高的印度教女神綜合在一起的一名大神。”[④]
那麼,藏傳佛教女性護法神班丹拉姆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她與印度教哪位女神有著怎樣的對應關係?在藏地本土文化中又有何根基?下面首先看班丹拉姆與印度文化的關係。
二、班丹拉姆在印度文化中的探源
探尋班丹拉姆在印度文化中的來源,我們要從兩個方面入手,一為藏傳佛教;二為女性。藏傳佛教,顧名思義是傳入藏地的、具有藏族文化特色的佛教,毋庸置疑是脫身于佛教的一個分支,與印度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在印度,佛教是與婆羅門教(早期印度教)對立和鬥爭中形成和發展起來的,其中的很多因素都與婆羅門教有關。而婆羅門教也不是印度本土宗教,約西元前1500年左右,具有種姓制度的遊牧民族雅利安人(Āryan)從西北方向踏入了南亞次大陸,與本土文化進行長期的鬥爭與磨合的過程中又吸收了不少民間土著信仰成分。在雅利安人到來之前,古老農業文明的印度尚處於母系社會時期,崇拜女性生殖力和女神。這就成了印度文化女性護法神發源的濫觴。
崇尚女性生殖力的民間信仰,在印度逐漸形成了一個叫作“坦陀羅”(tantra,詞義為“縱橫交織、原理、伸展、續”)的教派,又因其師徒“秘密傳授”的特點被稱作為“密教”。坦陀羅密教認為女陰性力(śakti,薩克提)是宇宙的本原,信奉黑神母“Kālikā”。在早期的《往世書》中Kālikā被當作“災難死亡女神”,後來作為迦梨(Kālī)女神的原型被納入到了印度教萬神殿中。迦梨(Kālī)女神,即為印度教大神濕婆之妻帕爾瓦蒂的兩個降魔化身之一,另一個為難近母“杜爾迦”(Durgā)。其中迦梨女神的形象尤為恐怖,她皮膚黝黑、面目猙獰,吐出鮮紅的長舌,腳下踩著大神濕婆,手舞足蹈的樣子。在印度神話中,天神與阿修羅交戰時阿修羅的頭被砍斷,但從他滴血之處又繁衍出新的阿修羅與天神作戰,這樣阿修羅的力量不斷強大。此時憤怒的雪山女神帕爾瓦蒂變成了可怕的迦梨女神的樣子,伸出血紅的長舌吸幹了阿修羅的血液,使之致死,天神們大獲全勝。鎮壓了敵人的迦梨女神興奮之際狂舞起來,使得大地震盪難忍,於是濕婆把自己墊在她腳下以減輕了對大地的衝擊力。迦梨女神英勇殺敵的形象也深入人心。該神話中Kālī女神女神的原型即為古老母系社會時期的黑神母Kālikā,通過這類神話,婆羅門聖賢們把黑神母Kālikā納入到印度教中,當作濕婆的配偶。金克木先生曾寫道:“雪山女神本是美麗的少女,後來卻附會上了另兩個凶形惡象的降魔女神,迦利(時母)和難近母。這兩個據說是她的降魔化身的女神,其實是一個獨立教派的崇拜對象,現在還有很大勢力。”[⑤]這裡所說的“一個獨立教派”是指印度教性力(śakti)派。“婆羅門教和佛教在各自發展過程中都納入了坦陀羅密教的成分,形成了印度教的性力派和佛教的密宗。”[⑥]即坦陀羅教在其發展過程中分成了左、右兩道,其中溫和的右道後來變成了印度教的性力派,迦梨(Kālī)和杜尔迦是印度教性力派的主要神祇。印度教性力派又與濕婆派緊密相連,二者共同代表宇宙性力本原。性力派以女性性力為主而濕婆派以男性性力——濕婆的林迦(liṅga)崇拜為主,而女性性力薩克提(śakti)是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只有在陰性能量(薩克提)的作用下,濕婆才能如果沒有薩克提,濕婆就像一具沒有生命的身體。”[⑦]可知,濕婆的女性配偶(薩克提)之重要性。
濕婆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中最具魅力的一個。起初,他為非雅利安的風暴之神樓陀羅(Rudra),從而也經歷了一段從樓陀羅到濕婆的雅利安化過程。在土著民信仰中,樓陀羅“住在墳場里,身體塗上灰,只穿一張獸皮,在林中隨意漫遊,乞食為主,習慣拿骷顱做碗。”由於他的強大與可怕,雅利安人不得不把他引入到自己的神靈體系中,於是把樓陀羅與雅利安創造之神達剎(Dakṣa)的女兒薩蒂(Satī)結合。但因其粗魯的外表遭到岳父達剎的嫌棄,妻子薩蒂因此感到屈辱而自盡,後又轉世為雪山女神帕爾瓦蒂,再次與濕婆喜結良緣。[⑧]據稱,濕婆共有1008個名號,足見該神的豐富而多面性。他是毀滅者又是創造者,是仁慈者又是恐怖者,是掠奪者也是保護著。Mahākāla(摩訶迦羅)是濕婆的名號之一,Mahā為“大”的意思;kāla為“黑色”和“時間”的意思。“大黑天”是佛教所專用名詞,即濕婆被佛教所“降伏”之後變成了佛教護法神大黑天神,具體而言,是濕婆的憤怒化身貝拉瓦(Bhairava,也稱Mahā-bhairava,kāla-bhairava等)被佛教鎮壓後演變成了大護法摩訶迦羅。而在印度教,Mahākāla的意思為“大時輪”“大毀滅”“大死亡”,被認為是“死神”。Mahākālī(摩訶迦梨)即為迦梨女神,是與Mahākāla相對應的稱號,為“大黑女神”“大黑時母”“大時母”等,從詞性而言是的Mahākāla陰性形式。
當Mahākāla被納入佛教護法神體系的之時其配偶Mahākālī理所當然也被收伏當作了他的明妃。在藏傳佛教中“許多屬於護法神系列的神靈據說都有伴偶,即明妃(藏文yum梵文śakti;有時候叫‘秘妃’gsang yum梵文guhyaśakti),明妃經常是以與護法神做雙修狀而出現,從而表達一種通過‘智慧’(等於女陰本原)與‘方法’(等於男陽本原)的結合而獲得解脫的密宗教義。”[⑨]藏傳佛教中,大黑護法神的各種身形都以班丹拉姆系列(化身)的女神為明妃的。
至此,藏傳佛教女性護法神班丹拉姆在印度教中的來龍去脈變得較為清晰明確。即大黑天摩訶迦羅和大黑天女班丹拉姆是與印度教大神濕婆與其配偶的化身Mahākāla和Mahākālī相對應。大黑天的梵文名字Mahākāla已被藏傳佛教所普遍採用,但其陰性名字Mahākālī所使用範圍並不廣泛,而dpalldanlhamo這個藏文名字,無論在藏文、漢文和蒙古文中都赫赫有名。這就跟班丹拉姆的另一個屬性——在藏族文化中的根基有關(將在下一個題目中討論)。班丹拉姆的外表特征(包括所持武器)、品質性格、功能職責等都與印度教迦梨女神相符,迦梨女神的原型也可以推溯到母系社會時期的黑神母。從黑神母到班丹拉姆的演變過程中,印度教的性力派和佛教密宗思想起到了關鍵作用,即男女雙修或薩克提思想一直保住了女性神與男神平起平坐,維護了女性神的地位至今。
明確了班丹拉姆(dpalldanlhamo)與摩訶迦羅(Mahākālī)的關係后,再看看財富女神拉克什米(Lakṣmī)。從外表而言,拉克什米四隻手中有兩隻持蓮花,第三只手拿寶瓶,第四只手做賜福印、錢幣與財寶從手掌心滾滾下落。她始終是與財富有關。在印度,史詩英雄羅摩(Rāma)和妻子悉達(Sītā)是毗濕奴與拉克什米的化身,其中悉達被認為是大地女神或是農業神。在佛教中,她伴隨在財神毗沙門天左右,始終掌管著經濟與財路,與班丹拉姆是並非同一個系統。
三、班丹拉姆在藏族苯教文化中的尋根
馬維光先生曾說:“印度教只有濕婆的性力配偶加利(迦梨)呈嗜血相,吉祥天母(指班丹拉姆——引者)冠上了溫柔美麗‘吉祥天’名號,其形象與其不但截然相反,就是加利(迦梨)凶相也相形見絀。”的確,班丹拉姆狂飆奔放的形象比迦梨女神更為豐滿,在凶神世界可謂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水準。這是因為,班丹拉姆不僅是接納了印度性力派女神形象,而且又與西藏古老的神靈結合,或者說是在苯教的女性護法神基礎上攝入了外來神的因素,讓班丹拉姆女神形象變得更為完滿,伴屬女性神的規模更為強大。
一般認為,佛教傳入西藏之前藏區的民间宗教為苯(bon)教。沒有受到佛教影響之前的苯教又叫巫教,因为苯教徒非常注重鬼神、巫师和巫术,認為人世間到處都有鬼神,巫師(溝通人與鬼神之间的使者)通過各種巫術替人驅鬼求神,制止災害。苯教的主要神有龍(klu)神、年(gnyan)神和地(sa)神,年神與自然災害有關。年(gnyan),本意為瘟疫之意,在苯教中代表著冰雹、冰雪等自然災害,因而人們必須供養年神以取得年神的同情與保護。於是苯教中出現了專門以防雹為職業的苯教巫師——阿年(a mye)[⑩]。
護法神,在苯教中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而且在早期苯教女性神享有崇高的地位,在苯教中最大的一群神為360個“基神”,而這360個神又全都是女性神。十二丹瑪是有名的苯教女性護法神,佛教徒雖說她們已被蓮花生大師降伏而變成佛教護法神,但苯教徒仍認為她們是苯教護法神,依然虔誠地信奉十二丹瑪。“這種情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藏族古代歷史上母系氏族社會的存在。在母系氏族社會內,氏族或部落的女首領往往兼任巫師的職務。”[11]
阿年的本尊和護法神也多為女性的憤怒母,形象可怕。班丹拉姆即為阿年的護法神中最為靈驗的一個。關於班丹拉姆的傳說在藏族民間廣為流傳,被稱為是眾瑪姆(ma mo,苯教中的女性護法神)之主。
據說,班丹拉姆最早在人間與藏民生活在一起,後來先後出嫁到上神界、中魔界、下龍界。由於她有非凡的能力,所以無論走到哪裡都受到獎勵。她右耳上掛的獅子和頭上插的孔雀尾就是神界給的獎勵,左耳懸掛的蛇是龍界的獎勵。因為她闖過了天、地、海三界,磨練出了鋼鐵般的堅強意志,故取名為‘班丹拉姆’,即‘具勇天女’之意。[12]
可見,班丹拉姆來自民間而班丹拉姆信仰深深扎根在民間。在阿年的祈禱文中寫道:“吃人肉、喝人血的空行母之主班丹拉姆”。在古老的苯教儀式中舉行血祭也是常見的事,後來祭祀儀式被佛教徒所繼承后,貢品已被人畜形狀的麵粉製物所代替。
佛教傳入藏地之後“把苯教的很多古老儀式注入佛教,以佛教的觀點加以解釋和引導,從而逐漸消除了藏區土著對佛教的陌生感。佛教與苯教從相互對立走向相互影響和交融,日趨接近,其結果是佛教與藏族本土文化融為一體,使佛教在向著藏化的演變過程中獲得發展,並在民間樹立了廣泛而牢固的信仰基礎。這不能不說是佛教在藏區得以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原因之一。”[13]奧地利著名藏學家勒內所著《西藏的神靈與鬼怪》一書,研究和列述了眾多神靈,鑒於他們的非佛教特徵,他們中的大多數被認為是苯教眾神的成員。王堯先生在該書的序言中寫道:“佛教在西藏的傳播是在寺院之內,經典之中;在苯教和群眾中固有的崇拜自成系統。”[14]佛教在其成長和與其他宗教鬥爭中不斷吸取或假借、抄襲南亞次大陸各個教派成分而逐漸被“建構”起來的。傳入到雪域高原西藏之後,佛教同樣與當地信仰苯教發生衝突并積極吸取和發展其有效成分,使自己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苯教女性護法神或早期民間信仰中的班丹拉姆是個典型的例子,她最終成為了藏傳佛教首要女性護法神,而她的形象,尤其是她的坐騎、裝飾、住所等均來自苯教護法神。她的業績包含了迦梨女神鎮壓阿修羅的事跡。其餘一些特征是在印度教迦梨與苯教班丹拉姆共同的特征上發展起來的。而她們的原型都可以追溯到古老母系社會時期,這也是藏傳佛教女性護法神班丹拉姆充滿活力而原始古老的魅力所在。
關於班丹拉姆來源的還有一些說法,比如“班丹拉姆就是釋迦牟尼為了護持佛法而幻化出來的憤怒化身。”[15]這很明顯是個杜撰,沒有絲毫的依據可言。雖然大部分神話傳說都是創造出來的,但一定要講究內在聯繫才行。
四、吐魯番出土蒙古文班丹拉姆頌
如果說漢文中出現兩個“吉祥天女”而導致班丹拉姆與拉克什米(大功德天)的相互混淆,那麼在蒙古文文獻研究卻存在著班丹拉姆與大黑天的混淆。
1902年德國探險隊所挖掘的“吐魯番出土文獻”中出現了一篇古代蒙古文詩歌殘片,內容共有4片68個詩行,原來的題目已丟失,現有內容結尾部分交代了作者的名字“Čosgi-odsar”(搠思吉斡節兒)。經學者們鑒定,這是14世紀初的元代國師、著名譯師、語言學家搠思吉斡節兒所著佛教讚頌詩,是一部非常珍貴的蒙古文文獻,對研究古代蒙古語言文字、文學、宗教等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原文現收藏于德國柏林圖書館,1959年德國蒙古學家海涅希(E.Haenisch)在他的《柏林吐魯番蒙古文文獻研究》(Mongolica der Berliner Turfan-Sammlung)一書中已影印版形式出版了該文。接著蒙古國學者D.策仁蘇德納木等主要從語言文學角度展開了一定的研究。1993年由德國學者茨默(P.Zieme)主編的同名書籍《柏林吐魯番蒙古文文獻研究》(Die Mongolica der Berliner Turfan-Sammlung)中對該讚頌詩進行了蒙古文拉丁轉寫和德文翻譯,並做了一定注解,附了原文影印版。根據上述影印版,本文首先將原文內容轉寫成拉丁字母,為了對照的方便按行進行漢文翻譯。具體如下:
吐魯番出土14世紀初蒙古文佛教讚頌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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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文拉丁轉寫 |
按行翻譯 |
…… qamuγ-a γayiqaγuluγsanerdem-i-činü, (1) qaγarqay-a qolbunmaγtasuγa.(2)
dörben γar-tai nigen niγur-tai, (3) tögörig ulaγan γurban nidütei, (4) törölki urγuγsan sira üsütei, (5) tügelkümün-i ǰaγuγsanaraγ-a-tai. (6)
urin gem-üd-i oγtulur-un, (7) uridu baraγun γar-daγan üldütei,(8) olan ses(ǰ)ig-i tarqaγar-un,(9) ulam nögöge γar-tur γabala-tai. (10)
degerükei asuris-i darur-un, (11) degedü ǰegün γar-daγan ǰida-tai, (12) delgegsen orongγa-tu serige-yi, (13) deddoraduγar-turbariγsan. (14)
ǰalaγutoroqančirai-tai, (15) ǰaγan-u arasunčamča-tai, (16) ǰarimlan üker-ün arasun-tur, (17) ǰalγaγsanilt(k)iniriγubči-tai. (18)
baγaturamiduarslan-i, (19) baraγun čikin-degen süike-tei, (20) [ baraγan eriyen moγai-yi basa ǰegün čikin-degen süike-tei ][16]
…… qolbaǰu küǰügün-degen erike-tei. (21)
qara noγoon(noγuγan) moγai büs-e-tei, (22) qamuγ-a keimetü k(g)…i, (23) γayiqamsiγkülügkü…dü, (24) qalǰanelǰigenkölgetei, (25)
kökeoγtarγui-daqinaran-i, (26) küisün-ü tuš-iyarurγuγulǰu, (27) köl-iyentemürčidür-iyer, (28) küsegülün čimegsen maq-a kali. (29)
činü daγun-i sonosbasu, (30) čing sümür taγ-bar küdelüged, (31)
čisutandayisud-un ǰirüken-i, (32) činar-ačasilküdkegčimaq-a kali. (33)
amurliγsan sedkil-tü bögetele, (34) adatodqad-i ayuγulur-un, (35) aγurlaγsančirai-yiüǰegülǰü, (36) alar-a kürügčimaq-a kali. (37)
eldebqubilγanγarγaǰu, (38) erketen tngris asuris-i, (39) esergü öber-tegen sögüdkegsen, (40) erdem-tei boγda maq-a kali. (41)
sayibarodoγsan-u ilete, (42) šasin nom-i ebdegčin, (43) samaγuimaγuisedkil-ten-i, (44) samšiyasuγaikemegsenmaq-a kali. (45)
edüge tegün-iyen duradču, (46) erdemten nomčin-i saqiγad, (47) ede ele yabuqun amitan-i, (48) engke amuraγul maq-a kali. (49)
činar maγui sedkiǰü bürün, (50) čikin-dür sayiqan ügülegčin, (51) čisutandaisunadas-i, (52) činüküčün-iyerbuturaγul. (53)
nom-un eǰenqaγanqatun, (54) nomčinsayidköbegüdökid, (55) noyadkürgedbügüde-yi, (56) nököčensakituγaimaq-a kali. (57)
qutuγ-tai činü erdem-i, (58) qolbaǰu maγtaγsan buyan-iyar, (59) qotola amitan tonilǰu, (60) qoγosun boltuγai ene orčiqui. (61)
aγui erdem-i činü quriyaǰu, (62) ayalγun qolban maγtaγči, (63) ayaγ-a tekimligčosgi-odsar, (64) ali be …tuγai.(65) …… egesig daγubar …… daγulabasu, (66) ebečin adas anu amurliγad, (67) ečüs-tür burqan boltuγai. (68) |
…… 把你出眾的功德, 盡力綴文而歌頌。
四隻手一張臉, 圓睜的三紅眼, 與生具有的黃毛髮, 咬住眾生的長獠牙。
砍斷淫蕩之心, 右上手握著大刀, 驅散眾多疑惑, 另一手拿嘎巴拉(人頭骨)。
鎮壓天上的阿修羅, 左上手拿著長矛, 展開幡旗的三叉戟, 左下手中緊握著。
青春鮮亮的臉頰, 大象皮革的圍裙, 半張張的牛熟皮, 拼湊而做的護腰。
英勇的活獅子, 右耳上當墜子, (黑花的大長蛇, 左耳上當耳環。)
…… 連綴成項鍊。
黑綠色的蛇帶, 如風般的…, 奇特良騎…, 白額神驢坐騎。
使藍天的太陽, 從肚臍升起, 腳上用鐵鏈子, 作為裝飾的摩訶迦梨。
聽到你的聲音 須彌山頭顫動
使滴血敵人的心 變軟服輸的摩訶迦梨
心地平靜而卻能 恐嚇妖魔鬼怪, 顯現憤怒可怖相, 殺氣衝衝的摩訶迦梨。
變幻出神奇法術 使得阿修羅之王 向著自己跪倒的 功德無量的摩訶迦梨。
對於那些在善逝面前 公然破壞佛法的 心地不善者們 永不慈軟的摩訶迦梨。
如今念您的好處, 尊重聖者和智者, 循規蹈矩的眾生, 敬請保佑,摩訶迦梨。
心懷不軌而 耳邊說好話的 滴血敵人妖魔 用你力量粉碎。
法之主可汗和哈屯 好學的貴族兒女們 大臣及駙馬全都要 伴隨保佑啊,摩訶迦梨。
福祿雙全的你的功德 歌頌之果報 眾生解脫(苦海) 成空吧這個世界。
您的功德偉業 賦詩概述歌頌 僧人搠思吉斡節兒 …… …… 以優美歌聲詠唱 疾病災難均消除 祝願終將成佛! |
以上為該文的全部內容。很明確,文中所讚頌的神是“maq-akali”(摩訶迦梨),這個名字一共出現了七次,直接採用了梵文“Mahākālī”的音譯形式。前文中我們已經討論,Mahākālī即為印度教的kālī女神,雪山女神帕爾瓦蒂的憤怒化身,也是藏傳佛教護法神班丹拉姆的對應女神。
關於班丹拉姆,在蒙古文大藏經《丹珠爾》中有蒙、藏、梵文的多種叫法。如“qar-a eke”(黑母)、“yekeqar-aeke”(大黑母)、“qar-a ükintngri”(黑女神)、“lhamo”(拉姆)、“phyagbzhilhamo”(四臂拉姆)、“kali eke”(迦梨母)、“qar-akali”(黑迦梨)、“kali eke”(迦梨母)、“čoγtu qara ükintngri”(吉祥黑天女)、“čoγtu ükintngri”(吉祥天女)等等。而最為流行的是“班丹拉姆”這個名稱。藏傳佛教兩大護法神“摩訶迦羅”和“班丹拉姆”,一個以其梵文音譯名、一個以其藏文音譯名更為人們所熟悉。相對而言,班丹拉姆的梵文名字“Mahākālī”卻鮮為人知,包括早期的蒙古學家。因此,該讚頌詩被發現后,人們把“Mahākālī”當作“Mahākāla”,把該詩命名為《Mahākāla頌》沿用至今。雖然有蒙古國學者20世紀60年代已經指出搠思吉斡節兒所讚頌的神與拉姆(或四臂拉姆)的形象相對應,但仍然把Mahākāla和四臂拉姆混為一談,依然把該詩當作《Mahākāla頌》以致後來的研究都把它當作了《Mahākāla頌》,即大黑天頌。
在蒙古文《丹珠爾》的《本續解》(tandra-yintayilburi)第82卷中收綠了七篇《Mahākāla-yinmaγtaγal》(摩訶迦羅頌)和六篇《čoγtuqaraükintngri-yin maγtaγal》(吉祥黑天女頌),并在這兩個頌文前面分別交代了梵、藏、蒙古三種文的題目:
印度語Mahākāla stutatra
藏語 nag po chen po la bstod pa
蒙古語mahākāla-yinmaγtaγal
以上三種語言相互對應,漢文意思為《大黑天頌》,即《摩訶迦羅頌》。
印度語śrīdevīkālī stutatra nāma
藏語dpallhamonag po la bstod pa zhesbya
蒙古語čoγtuqaraükintngri-yin maγtaγal
以上三種語言相互對應,漢文意思為《吉祥黑天女頌》,即班丹拉姆頌。如果把它們的內容與搠思吉斡節兒的讚頌詩相比較,那會更加明確搠思吉斡節兒所寫的“maq-akali”(Mahākālī)就是藏傳佛教護法神大黑天女班丹拉姆,而不是大黑天摩訶迦羅。主要的外表特征對照表如下:
搠思吉斡節兒的詩 |
蒙古文《丹珠爾》之 《吉祥黑天女頌》 |
蒙古文《丹珠爾》之 《大黑天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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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表 |
一頭四臂 |
√ |
一頭二臂(×) |
三红眼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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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毛发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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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獠牙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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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器 |
右上手——大刀 |
√ |
右手——刀子 |
右下手——嘎巴拉 |
√ |
||
左上手——长矛 |
√ |
左手——嘎巴拉 |
|
左下手——三叉戟 |
√ |
||
服裝 |
大象皮革的圍裙 |
√ |
虎皮圍裙(×) |
牛熟皮護腰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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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飾 |
右耳——活獅子 |
√ |
—— |
左耳——大長蛇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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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綴成項鍊 |
阿修羅頭顱的項鏈 |
腸子與人頭項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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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帶——黑綠色的蛇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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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上——鐵鏈子 |
√ |
腳上——鐵鈴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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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績 |
鎮壓阿修羅 |
√ |
—— |
坐騎 |
神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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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天的太陽從肚臍升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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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表可知,吐魯番出土的搠思吉斡節兒讚頌詩所描寫的對象Mahākālī神,從其外表特征、所持武器、身上的服飾、業績、坐騎等諸多方面都與蒙古文《丹珠爾》中所收錄的《吉祥黑天女頌》相符,而與《大黑天頌》中的Mahākāla有較大差距,前者的不少特征是大黑天所沒有的。他們的主要差別體現在體相、業績和坐騎上。
1.體相:Mahākālī為一頭四臂,而Mahākāla為一頭二臂。Mahākāla是元代薩迦派內屬神,而薩迦派信奉的是一頭二臂的Mahākāla,並不是四臂的或六臂的。因而,蒙古文Mahākāla頌中一般都是一頭二臂的。而搠思吉斡節兒所描寫的是一頭四臂的Mahākālī。
2.業績:在搠思吉斡節兒的詩歌以及蒙古文《丹珠爾》中的《吉祥黑天女頌》中都描述到了主人公Mahākālī或吉祥黑天女班丹拉姆“鎮壓阿修羅”的光榮業績。可見印度神話中kālī女神鎮壓阿修羅的事跡一直在班丹拉姆身上延續,這重複證明了班丹拉姆的印度教kālī女神之間的傳承關係。
3.坐騎:藏傳佛教女護法神班丹拉姆一個顯著特征為她的坐騎——一頭屁股上長有眼睛的驢或者是騾,據說屁股上的眼睛是由傷口變來的,能看到從後面追來的敵人,使得班丹拉姆的更加威武。而摩訶迦羅卻沒有這個特征,他一般是把敵人踩在腳底下。搠思吉斡節兒寫的Mahākālī騎著“奇特良騎…白額神驢”。所以我們不能認為她是大黑天Mahākāla。
那麼,Mahākālī和Mahākāla的關係是,Mahākālī是Mahākāla的明妃,或稱眷屬。尤其是元朝時期摩訶迦羅是藏傳佛教薩迦派的內屬神,又因為薩迦派的崇高地位而被奉為元朝的戰神,很受重視。因而,Mahākālī應該處在Mahākāla眷屬的從屬地位。搠思吉斡節兒本人曾掌管當時朝廷的佛教事宜,因此他似乎不可能只寫明妃或眷屬地位的Mahākālī而不寫Mahākāla的讚頌。所以,一方面我們完全可以推斷搠思吉斡節兒也曾寫過《Mahākāla頌》,且順序上應該在《Mahākālī頌》之前。而在吐魯番出土文獻中發現的、流傳到我們手中的這68個詩行確實不是《Mahākāla頌》,而是《Mahākālī頌》,即班丹拉姆頌。另一方面,從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和超強的降魔能力而言,Mahākālī不僅僅是從屬於Mahākāla的,而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具有獨立神格和信仰群體的大神。在蒙古地區黑天女(Mahākālī)或班丹拉姆信仰也很普遍。因此,吐魯番出土14世紀初搠思吉斡節兒所著被稱作《Mahākāla頌》蒙古文讚頌詩,其名我們應更正為《Mahākālī頌》,即為班丹拉姆頌。蒙古人當時運用的是班丹拉磨的梵文名字“Mahākālī”。
(萨其仁贵,女,内蒙古大学)
[①]劄西·米瑪次仁:《藏傳佛教班丹拉姆護法神信仰研究》,《西藏研究》2012年第2期。
[②]劉學琴:《班丹拉姆造像藝術研究》,中央民族大學藏學研究院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8頁。
[③]高岩,鄂崇榮:《吉祥天女儀軌及功能在青藏高原民間信仰中的流變》,《青海社會科學》2011年6期。
[④]马维光著:《印度神灵探秘——巡礼印度教、耆那教、印度佛教万神殿探索众神的起源、发展和彼此之间的关系》,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4年2月第二版,第367页。
[⑤]金克木著:《梵竺庐集(甲)梵语文学史》,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9月,第一版,第203-204页。
[⑥]马维光著:《印度神灵探秘——巡礼印度教、耆那教、印度佛教万神殿探索众神的起源、发展和彼此之间的关系》,世界知识出版社,2014年2月第二版,第59页。
[⑦]【德】施勒伯格著,范晶晶譯:《印度諸神的世界——印度教圖像學手冊》,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3月,第76頁。
[⑧]【德】施勒伯格著,範晶晶譯:《印度諸神的世界——印度教圖像學手冊》,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3月,第62頁。
[⑨]【奧地利】勒內·德·內貝斯基·沃傑科維茨著,謝繼勝譯:《西藏的神靈和鬼怪》,西藏人民出版社1993年5月第1版,1996年12月第2次印刷,第22頁。
[⑩]阿年,在古代的苯教中专指具有相当法力的巫师,其职能为祭祀为主,故“阿年”在早期为苯教中的祭师之称。后在佛教影响下,多种祭祀活动被取消之后以防雹为主要任务,被称作为“防雹喇嘛”。
[11]格勒著:《藏族早期歷史與文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3月第2次印刷,第447頁。
[12]格勒著:《藏族早期歷史與文化》,第450頁。引文中,把原文的“巴登拉姆”統一為“班丹拉姆”。
[13]格勒著:《藏族早期歷史與文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3月第2次印刷,第465頁。
[14]【奧地利】勒內·德·內貝斯基·沃傑科維茨著,謝繼勝譯:《西藏的神靈和鬼怪》,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93年5月第1版,1996年12月第2次印刷。序言,第21頁。
[15]轉引自劄西·米瑪次仁:《藏傳佛教班丹拉姆護法神信仰研究》,《西藏研究》2012年第2期。
[16]這兩行原文沒有(已丟失),前人根據班丹拉姆的特征后加的內容。在《西藏的神靈與鬼怪》一書中也曾記載:“據說有一對特製的耳環是女神班丹拉姆(吉祥天女)(དཔལ་ལྡན་ལྷ་མོ)和女神色吉布止瑪(གསེར་གྱི་སྤུ་གྲི་མ)所戴。這對耳環的右耳環帶有一條蛇,左耳環帶有一頭獅子。”(第14頁)